第三十章 琥珀杯倾荷露滑

肃王的车马一走一歇,第二日清晨才到西京。

太皇太后、太后、萧琮与皇后长公主诸人在承天门亲自迎接。礼仪隆重,声势浩大,仪仗銮车绵延百里,旌旗飘飘,对肃王的重视可见一斑。

筵席开在上林苑的兴庆宫,此处依山傍水,殿阁辉煌。凉风徐徐,觥筹交错中赏尽骊山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

萧祢年轻,尚未聘娶王妃,加之沉默寡言,寒暄罢便冷清的坐在一侧。诸人祝语说完,韩昭仪击掌,箜篌丝竹之声清凌凌奏响。舞姬旋转着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众人皆享受着佳肴美酒,或窃窃私语,或把酒言欢,间或有顺平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充溢其间,端的是其乐融融。

我坐在中间偏上的位置,独用一张黄花梨木矮几,坐在我下首的便是陆充华与郭贵人,刘娉与郭鸢恰巧坐在对面,也省了互相见了不自在。我趁众人饮宴欢畅,偏了头寻找云意和浣娘,嫣寻见了,趁着斟酒的空子对我说:“娘娘别看了,那两位位份低微,这种场合是来不了的。”

我微微叹气,却见萧琮含笑看我,忙又换上畅意的神气,与众人举杯共饮。太皇太后不时让人将面前的菜式分赐给我和刘娉,萧琮也夹了我素昔爱吃的菜让康延年送过来,如此来往几次,连肃王也起身道:“听闻两位娘娘有孕在身,原本该好好将息。萧祢何德何能让皇上如此爱重,当真惭愧。”

太后笑道:“咱们萧家的人没这么娇气!你守着滇南几年,少年老成,边陲如今无战事,都是你的功劳。让她们出来见见世面,跟着沾沾福气喜气,何必这么客套!”

萧家都是美人坯子,萧琮如是,萧娷娷如是,便连带兵打仗的萧祢也是如此。肃王萧祢不过十八九岁,清俊脱俗,颇有些北齐兰陵王之风。在我眼里看去,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却能在几年之内守住滇南,平息南诏造反之事,当真是威严天成,英雄出少年。

不一时,宁妃笑着来回:“福康来了,这会儿在外面扭捏着不肯进来呢。”

顺平长公主闻言笑道:“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好的,这小不点怎么不敢进来了?”太后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不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嘛?那孩子胆儿小,向来最怕你聒噪,你在这里坐着,她如何敢进来?”

长公主笑道:“母后别打趣,看儿臣怎么哄她进来。”她说到做到,端了一碟子茯苓豆沙糕风儿似的出去,一时便把福康公主连推带哄的拾掇了进来。

只见富康公主小小的个子套着胭脂红的纱衣,飘带上的宝相花纹由鹅黄、明绿、豆红等色密纹而成,近来看着便觉得整个人一团柔嫩喜气,圆圆的小脸纯净明朗,虽然身子孱弱,行动间却很有大家风范。

她盈盈见过礼,乖巧的偎在宁妃身边。宁妃因来的晚,又是三妃之末,此时便由宫人导引着坐在我的上首。福康坐在我和宁妃之间,虽然只有七岁大小,做派却端庄稳重,可见宁妃平日教导得当。我见了她很是喜爱,便挟起一块风干鹿肉给她吃,她低着头道谢,接过鹿肉想吃又不敢吃,只看着宁妃。

宁妃偏头笑道:“宝婕妤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是福康脾胃弱,向来不敢多吃荤腥,适才出来时又喝了一碗药,现在更不敢吃这些乱了药性。”说罢将肉干挟到自己碗里,福康恋恋不舍的放下筷子,犹自看着那肉干,看样子是很想吃的。

太皇太后一眼瞥见,笑声爽朗道:“宁妃也太过小心了,福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就那么不经事了?况且肃王难得一聚,今日家宴,不必这么拘束。”话这么说,又让朱槿把自己桌上一碗肉糜蛋羹传到宁妃面前:“这碗蛋羹嫩嫩的很好,孩子家也别太拘着了。我这老太婆吃得,难道福康还吃不得了?”

福康起身谢了恩,扶起银勺吃了几口。韩昭仪也命人捡了面前几样小点送过来福康面前,福康正欲探向一碟果子狸,动作却又戛然而止。我离得近,分明听见宁妃轻咳一声。

韩昭仪面色不好看,扬声道:“公主怎么不吃了?莫非担心嫔妾选的菜不合胃口?”福康毕竟是小孩子,呐呐的不知怎么回应,宁妃堆了笑脸答道:“福康许是吃撑了。浪费了昭仪的美意。”

“宁妃,太皇太后才说过,这是家宴,别拘着福康。你老是这样拦着挡着,连用膳都管束着,对公主未免太严苛了些。”

太后淡淡几句话,倒让宁妃不好再说什么。只起身应了是,再不敢约束福康。我笑着将自己面前的藕粉桂花糖糕、糟鹅掌鸭信、鸭子肉粥等菜色堆到福康面前,不动声色的换下韩昭仪送来的河西羊羔肉、风干果子狸等不易消化之物。

宁妃投来感激一瞥,我浅笑以对。

又杯盘交错一阵,太皇太后笑着说:“哀家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不舒服,要先回去歇歇。你们且玩着,只不许太出格。”

太后也笑道:“儿臣送您回去。她们年轻,儿臣在这里坐着她们也不自在,反而玩不尽兴。”

这番话便是两后下席回宫之意了,众人忙起身诺诺恭送。

送罢太皇太后并太后,小心谨慎的后宫诸人才嬉闹起来,韩昭仪和郭鸢率先奉了酒娇滴滴的上前敬献萧琮,萧琮来者不拒,红光满面,更显英伟。

我挟起块糟香鹌鹑,光看着就又涌上一股翻腾,忙撂下去,只捡了一块腌紫姜。嫣寻怕我难受,特特送了一小碟子腌青梅轻声道:“皇上让御膳的人送来的,只娘娘桌上有。”

我含了一颗青梅,满嘴满心的酸爽剔透,胃里舒服了不少。斜睨刘娉,她并未举杯,正看着韩昭仪和郭鸢在萧琮面前撒娇昵笑,瞳仁憧憧,郁郁寡欢。我微一挑下巴,嫣寻旋即会意,高捧着缠丝白/玛瑙碟恭敬的转向刘娉。

刘娉不防嫣寻送了一碟青梅过来,微微愕然之后微笑道:“难为你们婕妤有心。只不过这满桌的酒菜,嫔妾觉得样样俱是山珍海味。婕妤吃不惯,嫔妾这样没见识的可喜欢的紧呢。”

我心里顿时无名火起,她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当下也笑着说:“妹妹说哪里话,这些菜式原是御膳为肃王准备的,自然都是佳肴珍馐,嫔妾要不是因为皇嗣动的欢实,也很想一一尝遍。”萧琮正与郭鸢说笑,此时听我说肚里孩子动的欢,便撇下郭鸢关切道:“爱妃是否觉得辛苦?若是难受就先去歇着,不必强撑!”

我起身端庄一福,额前配饰的流珠穗子贴在肌肤上,凉意浅浅,“臣妾谢皇上关爱,皇嗣强健,臣妾撑得住。”言罢我又莞尔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青梅,要不然臣妾还真的要在肃王面前失礼呢。”

萧祢举起手里的玉螭纹卮杯笑道:“既然是皇皇兄赏婕妤的,怎么婕妤不用?”

我不徐不疾回道:“回肃王的话,珍淑媛也有身孕,况且青梅是皇上所赐,嫔妾居长,理应与淑媛分甘同味。”

萧祢不置可否,一饮而尽。众人皆笑道:“这话有理”。

刘娉听到说青梅是萧琮独独赏赐给我的,脸色黑的更甚。我坐下后,故意拿眼大大方方看她,对应上她阴沉的目光,我越发的表情矜贵,再也不肯退缩半步。

酒过半酣,萧祢忽然说道:“今日欢宴,怎么不见元倬?”

萧琮淡淡道:“他还小,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元倬便是萧琮与皇后的孩子,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的那个男孩儿。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平时嫣寻从不说这些,想必皇家的隐私谈论不得。后妃们提起元倬都跟哑巴了似的,连一直说笑不绝的长公主都闭了嘴。我看到皇后脸色微微黯淡,似乎这孩子是皇家的耻辱。

惟和妃笑道:“难为肃王有心记着,三皇子还小呢,来了又恐他胡闹,所以留在建始殿让乳娘哄着,嫔妾见他睡了才出来。”

萧祢“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众人都松了口气,又歌舞说笑起来。

我向来耳朵好使,隐隐的听见有孩子啼哭声传了过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便连兴庆宫众人都听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须臾便有宫人及乳娘满头大汗的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儿出现在殿门,和妃一见便失声道:“元倬!”

元倬穿着一件红底黄边的肚兜,下着同色洒金裤。脖子里带着一条黄澄澄沉甸甸的璎珞圈,那鹅黄穗子配衬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此时他正大张了嘴哀哀哭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便连鞋子也踢掉了一只。

和妃果然如传说的一样,顾不得萧琮、肃王、皇后等在场,起身便迎出去,从宫人手里接过元倬,“儿”一声“肉”一声的哄了起来。想是见惯了和妃宠溺元倬的样子,加之元倬这种先天之疾确实可怜,因此萧琮等人皆不在意。

那孩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和妃怀里一刻不停的哭闹,两条肉唧唧的胳臂不停的推搡着和妃柔弱的肩膀,张大了嘴哇哇哭着,含糊不清的声音甚是洪亮。顺平长公主捂着耳朵嗔道:“都是祢哥哥不好,说什么不好偏说元倬,现时元倬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元倬吵闹起来动静颇大,那哭喊一声声的能钻进人的耳朵里,萧琮想动气又不便动气,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又那么小,难道做父母的还能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爱哭吗?我瞥见皇后的面色愈渐苍白,却不肯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自讨苦吃,一时间殿中只有元倬的哭闹声声震天,无人肯向和妃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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