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桦叶四书典籍传于番
兴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燕京城外,官道之上,人影

一队大车出了城门,缓缓向南,车队前面是二十余骑精壮汉子,每一辆马车上都坐了两名伙计,三十余车满载货物,加上车上的人,压得车轴吱吱作响,车队最后是两辆载人的大篷马车,马车后还有十余骑护卫。每位骑手或伙计身上所着衣服只样式略有差别,但皆为深蓝色,左胸前皆绣着碗大一个“晋”字,头三辆马车上还高插“晋城商号”四字大旗。

出得城后,行得三数里,一行人渐渐放松,言谈间也开始嘻笑自若,为首的骑士转头,斗笠下双眼电闪,看着渐渐远去的燕京城墙,口中喃喃道:“燕京城!哼,且由你等暂住着,老子定要持刀枪取回来!”

近旁的骑士们忙道:“罗爷小心些,此地还在贼子心腹内。”

罗彦不再言语,继续南行,此次奉命押货至上京,再押东北物产南返,感慨万千。随行本用不了这许多人,河北地面上,敢于作乱的早已经被斩杀殆尽,不论是抗金的宋民,还是占山的盗匪,都没有可能在数千里荒芜的地面上求生。自燕云上下三百里,大量人口都是自关东迁来的契丹、渤海及女真人,总数不下数十万户,但汉人所存无几,总的来说还是地广人稀,大金国的中原屯田计划还没能取得兀术所想见到地成功。车队所到之处。过半城池尽是残断壁,城狐社鼠才是真正的主人,鹰翔鸦噪是天空仅有的活物。田垄荒废,不见稼之徒,桑枝乱长,不见采桑之女。燕云一带。夷狄诸族还可自在些,汉人则须严格按女真族规矩剃发易服“留发不留头”之说至天眷年间才得暂止,否则眼下这队商号也无法在河北通行无阻。

出城二十里外,车队彻底放松,才在路边稍事休息。数块残壁证明,十数年前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小小村庄,说不定路边还有过茶棚。南往北往的客商曾在这里歇脚,眼下却荒凉得让人心悸,远处隐约可见金人修的移民居所,却人影缈无,大约还没有迁居进去。

车队停下后,拘束了许久的晋城汉子们骂骂咧咧,系好车马,躲在路边树下歇息,大车门帘掀处,两位小厮扶出一位老人来。儒巾下头发花白,颌下长须稀疏,面容消瘦,身材却高,只是忒瘦弱了些,下车后站定时颤颤巍巍。却并非为双腿坐得僵硬,而是眼中泪水涔涔而下,望着燕京方向,口中喃喃不休:“十五年,十五年了”

罗彦上前去,拱手道:“洪尚书,且到树下歇着,喝些水解渴。”

老人摆摆手:“什么尚书。罗将军谬称了,老朽十五年未能稍竟王事,不过因人成事者,能以一把枯骨还归朝廷。已经托天之福,朝中自有尚书,将军叫一声洪皓便是。此行数千里,还须劳累将军,洪皓在此不敢言谢,面圣之日,自当言及将军忠义!”

罗彦躬身道:“洪大人忠义动天,岂是末将所能比地?‘大宋苏武’之名,南北何人不知?杨大人再三叮嘱,须照料洪大人周全,安敢懈怠!”

洪皓颌首道:“‘大宋神枪’之名,震动天下,吾本料其为大宋军中一赳武夫,岂知如此心存国朝,虽陷番邦而不屈身事贼,以一孤城而退兀术十万之军,以一勇将而有经邦济世之策,事繁之余,尚且念及老朽,此非常人矣,此去江南,必先到晋城面请教益,以广洪某陋识。”

其实此刻杨再兴在晋城中正双耳发烫:“哪位又在念老杨了?”

原来罗彦在上京办差完成之际,适逢完颜亶大赦天下,洪皓久滞上京,巴不得早一日南返便好,等不得宋使完成手续率众南下,闻说晋城商号大队南返,便主动上门要求随行。十五年前洪皓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之名出使,金主怜其才而不遣,洪皓却始终不肯在伪齐和金朝任职,气节远胜如今身居高位的宇文虚中等人。

其时当政的完颜宗翰不许洪皓请归二帝之要求,逼迫他到金廷操纵的伪齐刘豫政权去当官。洪皓严词拒绝:“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恨力不能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完颜宗翰大怒,下令推出斩首。两名壮士“执剑夹承”拥之以下,洪皓面不改色,从容而行。后虽以气节惊动诸权贵而得免一死,却忍受诸般艰难,后来虽羁绊上京,却通过多般渠道,屡屡将上京城中贼人动静及五国城中宋室详情报与江南。上京城中分号众人中,老成者也有些见识,见是洪皓上门,惊得目瞪口呆,罗彦闻讯,干脆以杨再兴之名义,一力承担洪皓南归的一应事务。

一行人归心似箭,只恨货物沉重,不能快走,过燕京时已经去了大半个月,再往南即是过去的大宋故土,洪皓近日来的焦渴至此稍解,虽然仍不能释怀于河北大地尽坠胡尘,却侥幸自家终于能够在身殒之前得返故国,不致葬身白山黑水间。

杨再兴此时所做的,恰与洪皓相反,这边在急如星火地南下,晋城外却是千百汉子心急火燎地从南方赶来,在榷场墟集中逐一点对名册,随后编入行伍,进入晋城内外较场,只歇息得一两日,便随众军开始训练。洪皓过燕京之际,晋城军已经达到两万一千余人,且正陆续增长中,连负责新兵训练与后勤保障地王兰都觉得压力过大,却是不敢去跟杨再兴分说,只得咬牙催逼麾下众人抓紧布置营房,让新来的兵卒有吃有住。

“举枪!须要直。须有力,须见筋节,身与枪合,枪与意合!端平!杀!”岳雷站在一队新兵面前,大声喝叫道。新兵们得知眼前地教官就是岳二公子,无不心下凛然。哪敢稍有违误! 昔年自朱仙镇北上太行的千余骑精兵,虽大半为杨再兴所部,仍有诸匠作一行人,眼下则全是晋城栋梁之

有一名普通士卒。只是当年三十人左右的匠作队伍,充到过千人。而当年岳家军中最普通的一骑,也都至少率兵上百,或另居他职。如协助岳雷练兵的将校就全出自当年的骑兵中。只是连番征战之后,从梁兴手中转到侠义社时,所剩已经不足700,否则如今王兰也不会紧张于新兵增长过快。

八月初,早春粮食已经开始收割,雄定关却传来消息:大夏国第一批商队将至晋城!

太行中,天仅一线,峡谷幽深,驼马步步艰难,幸好有晋城军中士卒随行。遇到滞涩处,众军士齐心协力,以助商队通行,夏人颇为感激。只是却不知这些军士们却抢着干这趟差事:在中原多年,夏人倒也罢了,其间地吐蕃奴也不罕见。只是间或有几名高鼻深目的胡人,却从未见过,让军士们大开眼界,再者山上枯燥无味,能够借送商队之名回晋城中与家人少聚,也强于守关。

这批夏人共三百余人,驼马之属不下千余,满载货物。为首者为任得敬家宰,随主姓任,名之才,自夏主李仁孝颁旨之日起。便早早地发足了财:要往晋城榷场,须得在任之才处略使些财物方可。此讯一出,任家便宅处宾客盈门,虽说任得敬拿了大头去,任之才也收获不少。只恨所过州县,被大金官兵掠去不少,太原府又抽去一成税,虽有任之才全力周旋,抵达太行时仍只得七成半货物了。但大夏国中,多年未得宋货,虽由金国榷场辗转输送些许过去,哪里满足得了需求?此番前来,众人都是心中有数:只要货源充足,当不下三四倍利,哪里在乎路上损失些许!

只是任之才有些见识,一入太行,知是杨再兴麾下兵马把守,小心翼翼观察,只怕当真如金人所说,不过是些太行山贼,那时不要说财货,就是能不能保得命归也还难说。路上每见一寨,任之才便是心中一突:莫不成将我等连货诳入寨中?待见一寨复一寨,众军始终没有动静,才示意夏人收拾好兵刃,不必如此戒备。而晋城军秋毫无犯之处,与昔年地大宋军、眼下的大金军,皆迥然不同,更让任之才暗自称许。

待入了榷场,任之才与众人皆欢呼雀跃:这等规模的榷场,乃是久战商场的行商们历来未见,墟集中大型货仓便有数十个,各家客栈足可容两万人,其间往来客商络绎不绝,随时有上万人流连榷场,墟中历经年余建设,早不复当日简陋,房舍比晋城中更加精美,路面全换成了石板,虽暴雨也无泥泞,道旁绿树皆从太行移来,此刻绿荫正浓。集上买卖之声不绝,便是太原府上的北货也不如这里齐全,而成堆摆放的江南货物,更让夏人眼花瞭乱。当然了,夏人大批商队地到来,也让场上晋城伙计、主事们大喜过望,待得货囊打开,酥、绒、金银器皿、琉璃等物更让晋城商号主事们心花怒放:此刻江南民生渐复,富户们竞尚奢华,只少这等奇货,若是尽数贩去,哪里能够不发财?便是经手的一成利,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同时两眼放光的却是夏人:江南的珠宝玉器、丝绸、字画、典籍、瓷器、茶叶都正是大夏的紧俏货,从金夏间榷场转运过去的价格高过此间数倍,且量少得可怜,国中用度尚且不够,哪里能够向西域输出?来自西域的几名胡人更加留连忘返:这才是天朝大国地气象,相比之下,兴庆府不过是黄沙中的一堆大石头罢了!

任之才眼见这般规模,心知以前所闻地晋城商号名下无虚,当下安顿众人住下,在高林处问得详细,按规矩租下一间大仓库,将所有驼马上的货物卸下。并租畜栏安置牲口,方才慢慢打听行情,少量出货,而上门来地江南各分号主事早已经挤破了门槛。任之才顾不得这些,只催促高林早早带路,好去拜会杨再兴。只是杨再兴此刻府中有贵客,哪里有空见他!

“洪先生,此是正宗雨前龙井,今年才出的新茶,临安分号运来,且为先生一洗胡尘中所受浊气!”杨再兴恭恭敬敬将洪皓迎入书房,着人泡上好茶来。

洪皓却在着意观察这位闻名已久的无敌将军,与自己想像中大是不同,身着儒服,却并无十分牵强像,竟是略有一丝书卷气,杨再兴自临安一年间,屡见岳飞儒服风范,暗自仰慕,眼下在晋城中没几个读书人,便大胆模仿,冒充斯文,竟然让洪皓暗自称许:“果有儒将之风,诚为大宋之福矣。”

彼此谦让一番,落座之后,洪皓并未品茗,却是随手捡起书案上一本翻到一半的旧书,细看时,却是北魏贾思勰所著地齐民要术,正翻至货殖一卷,杨再兴心叫要糟:这老夫子平生治经,连诗词之类都以为非正业,何况如此农桑之事,商贾之道,哪里入得他的法眼!昔年完颜宗尹所生八子皆师从洪皓学经,苦无书籍,洪皓随手默写在桦树叶、树皮上教授弟子,居然以此让儒家经学流入女真地界,后来宗尹创制女真小字,其间未尝没有洪皓之功。如此功力,岂会看得起这等学问?

岂知洪皓看见此书,联想到一路上从罗彦处闻知杨再兴事业,居然浊泪盈眶,惊得杨再兴手足无措:“杨某不学无术,让先生见笑了。”

洪皓摆摆手:“杨大人过谦了!以军中无敌将帅,而能开创晋城如此局面,杨大人所学,皆经世致用之学,洪某枉自皓首穷经,于世何补哉!”

杨再兴惶恐道:“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气节动天,桦叶书经,闻名南北,岂是小子可比!某家才疏学浅,困守此孤城,自料才拙不足以担当抗金大业,正当请教于先生,还请先生赐教!”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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